【学术研究】白蛇传:从蛇图腾到具有反叛力的女性话语


摘要:白蛇传传说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故事之一,作为天上蛇精所幻化成的白娘子,其一言一行均颠覆和瓦解着封建的“男女授受不亲”观念,形象地为人间女性争夺了数千年来难以取得的社会平等地位。本文从我国的蛇图腾信仰谈到女性刚毅般的忍耐力和不屈的精神个性,并提出了有关的蛇女传说是不受其他国家的传说影响这一观点。
关键词:蛇图腾;白娘子;女性话语权
白蛇传传说颠覆了以男性为主体的主要社会角色,篡改了数千年来世界文明史就是一部由男性话语统治的历史,女性在传说中成为了封建社会观念的改写者,虽然它以虚构的蛇精变幻为美女作为故事的开端,但在无意中却拉开了女性追求独立自主和自觉争取自身话语权的帷幕。
我国白蛇传传说的学术研究工作,自五四新文化运动迄今,出现过三次高潮。第一次是20世纪20年代,以鲁迅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与《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为发轫点,引发了一场由全国各大报刊纷纷参与的热烈讨论,它为《白蛇传》在今后的深入研究起到了先导作用;第二次高潮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由《文艺报》主持的对越剧《白蛇传》的讨论,引人注目的是戴不凡的《试论〈白蛇传〉故事》一文,他驳斥了“凡遇有神怪形式的故事,都笼统地认为是‘迷信’”的错误看法,并且对于“唯成分论”和“用自称的‘社会科学’”观点来看待《白蛇传》的论调作出了义正辞严的抨击①;第三次高潮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由江、浙、沪民间文艺研究会在杭州召开的“第一届白蛇传学术讨论会”,和80年代末由江、浙、沪民间文艺家协会在镇江召开的“第二届白蛇传学术讨论会”,这两次会议共向大会提交了近百万字的白蛇传故事新异文资料和研究文章,极大地推动了我国在白蛇传研究领域里的学术进程。
彰显蛇图腾的文化渊源
作为中国四大民间传说故事之一,白蛇传传说散发着自身的神奇魅力,其主要人物白娘子和小青都是天上的蛇精②所幻化成的人间美女。蛇在原始大自然中给人类会带来一定的生命威胁,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作为“蛇女”的白娘子,却能够赢得人民大众千百年来的口耳相传,似乎可以证明我国民众对于“蛇”,是既敬畏又崇尚。
这不免涉及到了图腾文化。“图腾”意为“他的亲族”(印第安语),是原始社会的一种宗教信仰,该信仰认为每个氏族都与任何一种动物、植物或无生物有着亲属或者其他的特殊关系,特别是在语源学上认为图腾物与氏族成员之间有血缘关系,这无疑为“白蛇传”中的蛇精与人的相恋结合提供了一个至少在观念上得以成立的理论。
蛇在原始先民心中象征着神明,拥有的历史比人类长得多,早在一亿四千四百多万年前它就有了生存,在自然界中堪称强者,并且能水陆两栖,预兆天气。我国民谚说:燕子低飞蛇盘道,大雨不久就来到。在陆地,它很是凶悍;在水中,又被传说是水的支配者和管理者,在农耕社会里也就特别受人崇拜。因而,在白蛇传传说中白娘子能够调遣长江之水和各路虾兵蟹将等水族“水漫金山寺”,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翻阅我国的历史文献,《山海经》里的蛇形象最为丰富和集中,其余的如《诗经》、《楚辞》、《韩非子》、《淮南子》、《史记》等大量典籍中都有着生动的蛇动物描写。
透过历史烟尘,我们能看到我国各地许多蛇文化的崇拜遗迹: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陶盘内绘有蛇首蛇躯、口中吐信的动物形象;甘肃马家窑出土的人首形陶器盖上,塑有一条昂首之蛇;四川三星堆古遗址出土有腾蛇青铜饰件;云南楚雄万家坝发掘过二蛇交尾的纹饰铜矛;无锡鸿山大遗址也出土过彩色盘蛇球形陶器;连云港孔望山则发现了带有蛇图腾的燎祭石等。这些无疑都说明中华民族在文化的源头上就与蛇结下了深厚的历史渊源。
我国民族的图腾象征物是龙,中华民族的子孙为龙的传人。有关这一点,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认为:可能意味着以蛇图腾为主的远古华夏民族、部落不断战胜和融合了其他氏族部落,即蛇图腾不断合并其他图腾而逐渐演变为龙③;闻一多先生则在《神话与诗》中说:龙,是蛇加上各种动物形成的,它以蛇为主体,“接受了兽类的四脚,马的毛,鬣的尾,鹿的脚,狗的爪,鱼的鳞和须”④;而李敦愿先生却从另一角度告诉人们:最早的龙就是有角的蛇,以角表示其神异性,甲骨文金文中所看到的龙字都是如此⑤。因此,我们又可以认为龙图腾是人们在对蛇的原始崇拜中逐步发展起来的。
由此可看出龙蛇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这在文物考古中一目了然。如我国甘肃庄浪县就曾出土过被专家喻为“蛇龙变化”的新石器时代的“九纹镂空响铃陶罐”;在湖北九连墩战国楚墓遗址上发掘过器座上绘有蛇龙图案的“虎座鸟架鼓”;在丹东后洼遗址上出土有“昂首张望”、“盘曲缩身”的新石器时代的神奇石雕蛇龙;在陕西则出土了由龙蛇构成的三对蟠螭纹的战国“蟠螭纹镜”;在广东高栏岛还发现来自于青铜时代有着龙蛇条纹的图腾岩画,及至我国的汉唐壁画、画像石和绢画等也有许多关于伏羲与女娲的龙蛇交配图⑥。
从蛇崇拜到蛇龙的图腾中,不难发现图腾象征物对一个民族所产生的非凡影响,它浓缩和积淀着人民大众强烈的思想情感。因为远古人类需要通过辛勤努力才能获得赖以生存的条件,在与大自然的奋力抗争中,由于种种条件限制不可能赢得巨大胜利,因此,对于强大而又神秘的自然界就充满了敬畏之情,对蛇的崇拜乃至于蛇龙的图腾,就是希冀借助于它们的神异性来福佑人类,实现自己的愿望。在这共同的图腾观念与意识形态的庞大翅膀上,就很自然地产生出众多的神话、传说和故事,白蛇传传说即是其中之一。
凸现反叛力的女性话语
在缔造人类的一些神话传说中,女娲是“抟土造人”的创世者,她被赋予了母亲神的尊贵身份,因而,无性生殖就带有了强烈的母权色彩与母性崇拜;而另一传说是伏羲和女娲兄妹俩结婚繁衍了人类,即由女性独自创造人类改由男女两性共同创造人类!这不仅意味着由无性生殖转为有性生殖,而且还意味着社会形态的根本改变,即母系社会被父系社会取而代之!
母系社会的解体,使女性在社会大生产中不免处于劣势地位,它导致了男权话语独霸人类社会数千年,也使女性在人类社会长期处于一种“失语”状态。进入宗法社会以后,封建礼教的“三从四德”和“男女授受不亲”等规范,严重压抑着女性对爱情和理想的渴望。正因如此,自主和自强是封建社会中的女性在几千年来所根本缺乏的、也是不可能有的尊严!白蛇传传说的出现打破了以男性为主要话语权的社会生活角色,但它又只能用虚构的天上蛇精变成美女下凡人间,才把一位在人间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女性摆在了显著位置,也就是要用被封建礼教长期压抑的女性的自身力量来颠覆和瓦解属于男性的“强硬”社会,以天上的女性唤醒人间女性的自我保护意识,实现人间女性的灵魂救赎。因此,女性在白蛇传传说中成为了一个不再让男性敢于忽视和敢于轻视的重要人物。
由此看来,天上和人间确实是两重世界,前者拥有话语权,后者缺乏话语权。在白蛇传传说中,我们明显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可估量的社会最底层的民间叙事力量!
民间叙事,有着日常生活中富有重要意义的民间文化价值,它以民间的是非观和立场关注于民间社会具体的生存状态,并将深刻的积淀已久的民间文化精神在民间的文化形态下加以传播和弘扬。我国文化发展史上的诸多迹象表明,民间叙事常常表现为一种破壳而出的文化精神力量,它的出现具有阻挡不住的冲击力,常常能引发文化论争。白蛇传传说即是在民间逐步诞生出的一种民间叙事,它巧妙地采用了神话和传说、故事等形式,在最底层民众的口耳相传中,不断地在民间的肥沃土壤里吸取养分,反复地被增删加工和完善,渐而完成了传说故事自身的超越和升华。在传说中,白娘子为了追求幸福生活,为了许仙,“舍命盗仙草、水漫金山寺”,吃尽了人间辛苦,这些都是她甘冒生命危险而毅然行事的,她不是《红楼梦》中的弱女子林黛玉,白素贞有着和孟姜女、祝英台一般的刚毅精神,她做的是数千年来女性在“弱者”身份的符号笼罩下所难以做到的事。她以“女人”的身份下凡人间,以女性不屈的精神个性和忍耐力试图改变人间不合理的社会道德秩序,对于封建文化的蔑视和对于爱情理想的追求,正如戴不凡先生所描写的:白娘子“为了追求意中人,呼风唤雨起来,在男女关系不自由的社会中,这是何等大胆而优美的想象!这可以说是作者对男女授受不亲的制度的一种猛烈抗议,……⑦”所以,白蛇传传说是一个坚决破除社会陋习、努力争取婚姻自主、充分表述女性话语、提高女性社会地位的经典传说。
其实,当白娘子和小青降临人间之时,就注定了她们要和人类的社会运行程序相冲突。“天上”的自由在人间化为了乌有,她们无法将自己纳入到人间的“生存”轨道中去,“宝和堂施药济民、舍命盗仙草、水漫金山寺、分娩许梦蛟”等行为,都是白娘子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和确认自己身份的一种有效方式,她想把人类对她的排斥情绪磨平,以消除天上、人间的天壤鸿沟。正如人间的封建女性对于自己的苦难大多历来顺受一样,白素贞起初也是忍辱负重,背着“妖孽”之名,在人间的“排他性”面前四处逃遁。然而,法海和尚得寸进尺,步步紧逼,白娘子才不得不愤起抗衡,水漫金山!所以,白蛇传张扬的是女性的自身权益,凸现的是具有反叛力量的女性话语,白娘子对于许仙的争夺和法海对于许仙的争夺,是争夺与反争夺的斗争,也是人性与反人性的较量,这种激烈拚搏下的两阵对垒,究竟鹿死谁手,意味深长。
在口头流传以及话本、弹词等不同版本中,白娘子的结局亦有不同,或被镇压在雷峰塔下,或是后期作品中的祭塔大团圆。团圆之结局以及法海逃入蟹壳内等内容,都反映了故事在流传中人民大众所表现出的善良朴实、憎爱分明的美丑观。对于法海的评价,则可引用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两个很痛快的字,叫做“活该。”
不是结语的结语
作为我国世代相传的民间文学作品,白蛇传传说赢得了世人瞩目,特别是它对于女性自我主体意识的建构具有极其深远的重要意义。长期以来,我国文化思想界在对封建没落的文化批判中,女性主义视角的缺乏和力量的淡薄一直是个严峻事实,白蛇传传说是消除其薄弱因素的为数不多的代表作品之一,它来自广袤而深邃的乡土民间社会,却以不朽的生命力传播在社会的各个阶层。由于“蛇形象”的丰富内涵和具有的特殊象征意味,一些国家也诞生了生动有趣的“蛇女传说”,但并不代表这些国家之间相似的这类传说就存在着相互间的必然联系和影响,犹如我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史家郑振铎先生在《民间故事的巧合与转变》一文中所说的“人类于同一文化发展阶段之中,每能发生出同一的神话与传说,正如他们之能产出同一的石斧石刀一般。”持有类似观点的有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思和先生在近几年提出的一个引起学术争鸣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因素”理论设想,认为我们过去“只是把中外文学两者之间的‘关系’简单地定格于‘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而忽略了任何民族的文学创作都是从生活本源出发来展现其无限丰富的精神现象的基本原则。……在世界性的平台上各国文学都可能面临相似的精神现象和艺术想象……。⑧”运用上述理念,我们可以得出有关蛇形象的传说是不受其他国家传说影响的结论,在不同的国度之间都会有各自正常的相近演绎。陈思和先生将此“理论设想”界定在20世纪,本文谈论的白蛇传传说在我国则历经了千百余年历史,时间跨度长,当初的传媒功能低下,白蛇传传说受外来文化“影响”的机率应当是很弱小的,更何况“蛇”原本就是我国先民的崇拜象征物,在它身上产生出传说故事也是很自然的事,无需外来文化的影响作为支撑。
当然,这是一个题外话。
注释
① 戴不凡等著,陶玮选编:名家谈白蛇传[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8-11.
② 现代传说中的小青为青蛇精。在南宋话本《双鱼扇坠》、明代冯梦龙编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小青为青鱼精。
③ 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15.
④ 闻一多:神话与诗[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7.
⑤ 李敦愿:马王堆西汉帛画中的若干神话问题[J].山东:文史哲,1978(4).63-71.
⑥ 在我国神话传说中,伏羲和女娲是人首龙身和人首蛇身,他们是传说中的人类祖先。
⑦ 戴不凡等著,陶玮选编:名家谈白蛇传[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17.
⑧ 潘春华:中日文学中的蛇形象—序言[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