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到《雷峰塔奇传》


一、《雷峰塔奇传》的情节与叙事视角之变化
《雷峰塔奇传》原书共十三回,为便于比较,现将其关键情节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归纳比较如下:
序号 | 《雷峰塔奇传》 |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
1 | 叙许仙家境与白青二蛇来历; | 叙许宣家境 |
2 | 西湖相逢,借伞赠银许亲; | 西湖相逢,共渡借伞,赠银许亲 |
3 | 因官银许仙发配苏州; | 因官银许仙发配苏州; |
4 | 白蛇追至苏州辩祸成亲[1]; | 苏州再遇白蛇,辩祸成亲[1]; |
5 | 开药店,遇道士,白蛇斗法索银; | 道士赠符反遭戏 |
6 | 端午节饮雄黄,白蛇现形吓死许仙; | |
7 | 白蛇冒死求仙草救夫释疑; | |
8 | 白蛇助许仙行医成名; | |
9 | 白蛇盗宝助夫,许仙因宝获罪发配镇江; | 白蛇盗新衣,许宣获罪发配镇江 |
10 | 白蛇镇江卖药,夫妻释疑重聚。[2] | 醉酒再遇,夫妻释疑重聚[2] |
11 | 白蛇计惩贪色房东; | 白蛇入厕现形吓东家 |
12 | 白蛇助夫开店 | |
13 | 金山寺法海示妖,索夫失败水淹金山; | 许宣游寺不归,白蛇追夫失败 |
14 | 桥头相逢,白蛇释疑重聚;[3] | 许宣归家,夫妻重聚[3] |
15 | 道士复仇反丢命; | 李募事偷窥见蛇形,戴先生捉蛇失败夫妻反目 |
16 | 白蛇生子; | 许宣轻生,法海许钵 |
17 | 法海钵收白蛇; | 钵收白蛇、青鱼 |
18 | 许梦蛟思母成疾,观世音化道治病; | 建塔镇妖 |
19 | 许梦蛟中榜救母; | |
20 | 法海相助白蛇许仙白日飞仙; | |
21 | 许梦蛟成婚。 |
《雷峰塔奇传》在情节上与冯著通俗小说有以下几个情节是一致的:
1. 白娘子两次因盗而使许仙(宣)获罪被发配。
2. 白娘子三次追随许仙(宣)夫妻团聚。
3. 白娘子两次与许仙(宣)救助之人斗法成功(前为道士;后为蜈蚣与捉蛇人)。
4. 白娘子金山寺索夫失败。
5. 法海借许仙(宣)之手钵收白娘子并镇于塔下。
6. 许仙(宣)赁居之所的房东贪色欲污白娘子反受惩。
两部通俗小说的一致之处后来多为《白蛇传》在民间口头传说、文人剧作与民间戏剧、宝卷中基本得以保存。但《雷峰塔奇传》在情节上与明代通俗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具有很大的发展,从情节的设置而言,增加了几个重要的情节,一是端午节许仙劝酒,被白蛇现形吓死,白蛇冒死求得仙草救夫;二是水淹金山寺;三是白蛇生子,终被子救出塔而得以升仙。这些情节虽然不是玉山主人的创作,而很可能是承袭于清代方成培《雷峰塔传奇》中所增加的“端阳”、“求草”、“水斗”与“断桥”这四个重要的情节,但《奇传》用了大量的笔墨来铺叙,分别在第四回(白珍娘吕庙斗法,许汉文惊蛇陨命)、第五回(冒百险瑶池盗丹,决双胎府堂议症)、第十回(淹金山二蛇斗法 叠木桥两怪叙情)这三章中进行详细叙述,这些情节的重要性由此可见斑。现在流传的白蛇传,无论是戏曲、影视剧作还是通俗小说(剧本),这几个情节都是被视为白娘子深爱许仙、不惜以命相搏这一爱情主题的重要证据,应该说正是一代一代的改编和再创作者在作品中对于这几个情节的不断认可、重塑,才将这些情节传递下来。
《雷峰塔奇传》大胆吸收弹词和戏剧的情节,为白蛇传传说的情节稳定添砖加瓦,不可谓不重要。然而,笔者以为,白蛇传说“说什么”与“怎样说”、“谁来说”等问题同样重要。罗永麟先生曾指出,白蛇传很早就有两个独立的故事,“一由文人写定,一流传于民间”[1][3],而顾希佳先生曾经以《白蛇传》为例谈到了中国民间故事与俗文艺的互动情况,顾先生谈到从蛇妻故事到白蛇传传说、说话与说唱中的白蛇传、戏曲舞台上的白蛇传这三条途径,并将拟话本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归为说话一类[2][4](P322-339)。可见学者们早就注意到白蛇传的传播过程中因传播主体与传播方式的不同而至少有两条线索:一是口头传讲的,这条传播途径包括讲故事与戏曲表演;二是文字写定的,主要是文人参与的改编和再创作,包括一些为戏剧表演者所采用的传奇小说、通俗小说和弹词唱本等。两条传播途径彼此之间始终呈现交互融汇的特点。而皆由文人写定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到《雷峰塔奇传》,除了情节上更加丰富、篇幅上几乎为前文的十倍之外,其言说方式,都明白地呈现出白蛇传在主题、人物形象方面如何发生了大的转折。
笔者一度认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肯定了白娘子作为一个追求婚恋而不得的女妖形象在白蛇传的演变过程中具有积极的意义[3][5],而许宣并不是一个如何在爱情上主动的小说主人公,但他却是作者力图宣扬的色空思想、戒色迷思想以及女色害人等观点的承担者,在小说中是“传主”,当然这是中国史传文学传统发展至明代尚未发生根本性改变的一种必然。正因如此冯文以贯彻始终的限知视角来叙述故事,叙事从介绍许宣的出身、家境开始,进而叙写其一生几遇白娘子,为其拖累受害,最终亲手钵收白蛇,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并修行数年,坐化而去,得到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的正果。《白》文中主要以叙述许宣的活动为主,而白娘子的行动主要是对许宣的遭遇起解释作用,即说明许宣为什么会有这些磨难,而非白娘子如何采取这些行动。
从许宣的“传主”地位向白娘子的“传主”地位的转折是通俗小说中白蛇形象逐渐丰富起来的关键,《雷峰塔奇传》主要运用视角转换的方式完成了这一转折。《雷峰塔奇传》的首个出场人物仍旧是男主人公许仙,但时常会转换叙事者的视角,将白蛇与青蛇作为叙事的主人公,视角以“且说……”、“再表……”、“不表……”、“再说……”“不说……且说……”、“话说……”等来进行转换,对于不同人物在同一时间不同地点进行的不同活动进行分别叙述,视角的转换十分频繁,主要采取以下三种视角:一是作者跟随许仙,从许仙的视角来发展故事;二跟随白娘子;三是在白娘子被镇压、许仙出家后,从其子许梦蛟的视角来发展故事。其中以许梦蛟为视角的叙事在情节而言是对《白》文的重大发展,而仅就许仙与白娘子之间的情爱故事的发展进程来看,《雷峰塔奇传》的这种视角转换起到两个重要的作用:其一是扭转了《白》文以许宣为唯一“传主”的写作方式,采用了双线并进的叙事方式,在“第一回 谋生计娇容托弟 思尘界白蛇降凡”中,即对许仙的出身来历与白蛇和青蛇的出生来历进行了齐头并进的交待,而且整部小说一直采取的都是这种叙述方式,尤其是当许白二人不在同一个空间环境中时,更是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写法对许白二的活动、经历一一交待。其二,由于运用白娘子为叙事视角的切入点,就可在叙述中对白娘子的言语行动作更细致的描写,一些白蛇传最为经典而感动人心的情节也因此得以展现出来,如端午节现形吓死许仙后,白珍娘求草不得便不顾生命危险地抢草,最终得赐仙草又险丢性命(这实在是比后来的“盗草”更加曲折的得草过程)、金山寺斗法等,而这些情节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又历来被认为是白娘子形象由妖而仙的重要标志,正是这几个情节才显出她对爱情的坚贞。然而笔者以为,如果没有叙事视角的变化,不可能由许仙的视角来展现白娘子为爱情而经受磨难,相反,会一直被许仙视为可怕的“纠缠”。
当然,叙事视角的变化也带来两部小说在叙事效果上的一些差异,如《白》文中较为严格地招待了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的一致性,故而对于白娘子的身份来历、与许宣纠缠的原因、神奇妖术等都直在文尾被镇时一一揭开,故而使全文读来甚至有公案小说的悬疑神秘效果,而《雷》文在两者之间频繁地转换叙事视角,将所有事件的发生过程、原因等都一览无遗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因而虽然故事的情节进展曲折,却因叙述过于详尽而缺乏悬念。因此,应该承认就通俗小说的发展而言,这种叙事的技巧反而不如《白》文,但就白蛇传故事中人物形象的演变而言,叙事视角的转变折射出当时无论是文人改编还是民间流传的白蛇故事都已经更加注重故事中另一个人物:白蛇的出生、来历、行事方式等,表明故事重心进一步由男子受色诱而不断被害向蛇女不断追求人间情爱转换。
二、《雷峰塔奇传》的人物
白蛇传研究中,人物研究历来是重点,尤其是人物形象、人物的性质研究更是受到学者们的关注,如白娘子由一个因情欲而私下凡间、作祟人间男子并最终受到惩罚的蛇妖形象向因春心动荡爱上人间男子并不断追求人间婚恋的贤妻形象转变,又进一步向为报恩而不怕艰难,最终历尽辛苦,恩义两全的贤妻良母形象演变,刘守华先生曾经在故事史的研究中对 “白蛇”形象的演变进行如下总结:“凶残的美女蛇故事出现在较为古老的年代。……蛇女故事的两重性,到宋代发生了巨大转折,人性增强而兽性消退,女主人公除保留着某些蛇的形态与生活习性之外,几乎完全转变成了一位善良多情的人间女子。……至于后来的《白蛇传》,善良柔弱的蛇妻演变成忠贞刚毅的白娘子,敢于和破坏他们家庭幸福的法海抗争,则同宋以后特别是明代社会思潮的进一步转向:‘异端’学说兴起、世俗情欲如潮涌动等相关。”[4][6](P379)陈勤建也认为白娘娘“以一个寡妇的身份与许仙相爱再婚的,她以实际行动砸烂了统治者强加在妇女身上的精神桎梏、婚姻锁链”[5][7](P100),因此白娘子便成为了文学史上女性反抗封建枷锁、追求自由爱情婚姻、具有民主思想的典范了。而许仙这一人物形象则从最初易受色诱而又惧怕承担责任的懦弱、贪色、贪财的青年男子的许宣逐渐向坚持爱情、维持家庭、敢于和法海作斗争的许仙转变。人物形象的转变反映出主题思想的转变,诚如戴不凡先生所指出的“从《白蛇传》的演变历史,可看出故事的主要矛盾,原来是许仙与白蛇的矛盾,后来才演进为白蛇与法海的矛盾。”[6][8](P79)因此,在对《雷峰塔奇传》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主题进行比较之前,有必要对其人物进行一番比较。
俄国学者普罗普曾根据100个俄罗斯幻想故事的分析,总结出民间故事的7个角色范畴与行动圈,分别为对头(加害者)、赠与者(提供者)、相助者、公主(要找的人物)及其父王、派遣者、主人公、假冒主人公,[7][9]笔者在对异类婚恋故事研究时,曾指出中国异类婚恋故事的角色行动圈基本上只涉及到其中的四个角色行动圈,即主人公、主人公配偶、对头(加害者)和赠与者(提供者)/相助者,以下即按照这四个角色行动圈对两部小说的角色和功能进行对比:
角色行动圈 |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 雷峰塔奇传 | |
主人公 | 许宣 | 白娘子 | 许仙 |
主人公配偶 | 白娘子 | 许仙 | 白娘子 |
对头(加害者) | 白娘子、小青 | 许仙、法海、圣母、菩萨等佛教人物、茅山道士、蜈蚣精 | 白娘子、小青、黑风怪 |
赠与者(提供者) | 法海、李员外、戴先生 | 小青、黑风怪、许梦蛟、法海、圣母、菩萨等佛教人物 | 法海、蜈蚣精、茅山道士、许梦蛟、法海、圣母、菩萨等佛教人物 |
以上列表清晰地展现出白蛇传发展至《雷峰塔奇传》,由于叙事视角的变化,主人公实际上有两个,当我们按照普罗普的角色功能理论来进行角色行动圈的划分时,就必须按照不同的视角对人物的功能进行解读。
叙事以许仙为主人公时,他的配偶是白娘子,同时也是主人公的敌对者,因为白娘子的原因,无意中完成了加害主人公的行动,许仙两次入狱并被不断发配到远方,小青、黑风怪则是帮助白娘子的加害者,一切与白娘子为敌的角色都是主人公的帮助者,如法海提供金山寺为许仙避开白娘子之所,并提供钵盂将白娘子收伏镇压。
当叙事以白娘子为主人公时,她的配偶是许仙,但她的配偶却不是她的帮助者,相反,正是许仙“三休四弃”,在无意中为了逃脱“可能发生”但“并未发生”的“妖精害人”的遭遇,请来了茅山道士之符,引发后来蜈蚣精对白娘子的加害,并最后于无意中亲手将钵盂合在白蛇头上,致使白娘子被压塔下多年。
《雷峰塔奇传》中有几个人物的行动圈属性较为特殊:法海、菩萨、圣母等佛教中的人物既是数次帮助许仙的“提供者”与“赠与者”,又是白娘子的对手,他们一起执行白娘子的命运,为兑现白娘子在出场之初设下的“被压”誓言而镇压她,又帮助她逃脱蜈蚣精的伤害,最后出塔成仙等,他们即是白娘子的对手,又是她的赠与者、帮助者等。但是当以许仙为视角时,行动圈的交叉并不明显,然而一旦以白娘子为故事的讲述视角,这种行动圈的交叉便将人物形象的矛盾显现出来。这正表明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到《雷峰塔奇传》中,人物角色功能的改变,尤其是将白娘子作为主人公正是顺应小说主人公多是受人同情的弱者或者英雄等阅读习惯,无论是在创作还是阅读中,都对白娘子的形象转换起到了重要作用。
以下从许仙这一角色功能的发展来看人物形象的转变。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许仙与白娘子之间的夫妻关系与对手关系十分明确,然而,在《雷峰塔奇传》中,虽然也还是作为配偶与对手来执行故事的角色功能,但显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文中的许宣总是处于一种主动作对的状态,随时准备出怎白娘子,并将之视为妖,而后文中的许仙则总是处于一种被动对立的状态,时有维护白娘子之意。以下取其中几段面对同样的灾难,许宣与许仙的言行进行对比:
背景 |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 雷峰塔奇传 |
白蛇赠银,许仙被捕 | “告相公,不必用弄,不知许宣何罪?”……“不是妖人,等我分说!”……许宣将借伞、讨伞的上项事,一一细说一遍。 | 汉文被公甫硬证,面惊如土,心中想道:“小姐,非是小生无义,怕死贪生,怎奈姊夫作证,有口难瞒,无奈得招了。” |
对比 | 主动出首 | 被动无奈 |
道士主动提出除妖 | 许宣接了符,纳头便拜,肚内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妇人是妖怪,真个是实。” | “字汉文,妻子白氏,使女小青,一家三人。小生若有逢犯妖人,万望法师怜悯,救小生则个。” |
对比 | 主动猜疑 | 被瞒赠符 |
因盗再次被捕 | 许宣道:“众人体要错了,我是无罪之人。”……“原来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禀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从何而来。望相公明镜详辨则个!” | “今年该值小人,苦无宝玩,幸妻白氏将岳父四件宝器取出,排设继目……说甚么是梁王宝器,妄指为盗,小人并不知情,求老爷镜判!” |
对比 | 主动出首 | 感恩白氏,并无猜疑 |
钵收白蛇 | 许宣张得他眼慢,北后悄悄的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气力纳住,不见了女子之形,随着钵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紧紧的按住。 | 法海:“但我道中行来口渴……老僧带有钵盂在此,居士可持去取罢。”……汉文那里晓得其中的玄妙,人道是禅师清净,遂接过钵盂,翻身持入。 |
主动害妻 | 被骗害妻 | |
分别 | 许宣道:“救弟子则个!” | 汉文看见大惊,向前抱住,要把钵盂拔起,……肝肠断裂,不住悲哭……“贤妻,我和你同去厅上,哀恳佛爷则个。”……“老师,可怜弟子一家分离,望老师垂怜…… |
对比 | 主动向法海求救,为身家性命出家为僧 | 相信妻子,不愿分离,看破世情而出家 |
相较于《白》文中许宣被赦回家后,面对姐夫质问时坚持“我不曾娶妻小”的否定,《雷》文中的许仙不但始终坚持与白氏的夫妻关系,并未主动怀疑妻子的身份,且在揭露妻子的真实身份之后仍然坚持要一家团聚,希望法海“垂怜”而放回白娘子。至此,许仙的形象已经迥异于许宣,由一个懦弱、贪色的市侩青年转向了一个诚实、敢于回护妻子的值得同情的痴情男子,他甚至因为失去妻子而最终遁入空门。
对《白》与《雷》中相同事件下白娘子的处事方式,也可清晰看到白娘子《雷》中形象也发生了重要改变:
背景 |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 雷峰塔奇传 |
白蛇赠银,许仙被捕 | 坡前却是垃圾,一条竹子横夹着……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阵风,卷出一道腥气来。 | “小青,我们暂且避他。库银留下与了他们,免害许郎再受刑楚。” |
对比 | 仓皇逃走 | 担心许仙 |
苏州城再次聚首 | 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畅我,特地来分说明白了,我去也甘心……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姨娘家躲了。 | “非是别处没有俊秀郎君,一来我受他大恩未报,二来既与他订盟,岂有再念别人之理?……”二妖被骂,满脸通红……知县出票要拿奴家,多蒙邻右报知,主婢二人无奈躲避别家。县官捉拿无人,将他问罪此处。奴因名节为重,誓无他图,主婢千里跋涉到此,只望夫妻团圆,不料许郎薄 |
对比 | 巧言辩祸 | 初表报恩缘由与情根深种,有羞耻之心 |
镇江盗宝案发 | 白娘子陪着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 ,和你说来事长。你听我说,当初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与你恩爱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将仇报,反成吴越。” | “不好,官人灾难又到了。小青,又是我们害了他。……我方寸已乱,无可设策。你将银两细软收拾,暂避他们便了……累他受苦,我心何忍!” |
对比 | 巧言辩祸 | 担心许仙 |
金山寺求夫还家 | 白娘子见了和尚,摇开船,和青青把船一翻,两个都翻下水底去了。 | 白氏无奈,跪下……白氏也发了性……口内吐出一粒宝珠……白氏看见佛门宝贝,惊得魂飞魄散,急急收了宝珠,同小青驾云逃走了……白氏遂同小青驾云飞在空中,念动真咒,驱动四海龙王……“令你们取水淹倒金山。” |
对比 | 狼狈逃走 | 柔弱却坚定 |
回杭州夫妻再团聚 |
“小乙官,我也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我与你平生夫妻,共枕同衾,许多恩爱。如今却信别人闲言语,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实对你说,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 | “官人,你听信邪言,疑妾为妖。妾共官人结发以来,数载经营,赞成家计。纵使妾果是妖,并无害你身体分毫,官人请自三思。”……“官人,你真呆了,你要出家,许家宗脉债谁传续奉祀?且腹中孩子是你的骨肉,官人纵不念夫妻之情,亦须念父子之爱。”说罢悲啼起来。 |
对比 | 威胁 | 据理力争、柔弱相劝 |
分别 | “我是一条大蟒蛇,因为风雨大作,来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处。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 ,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望禅师慈悲怜悯!” |
“官人,妾身犯罪天庭,如今大难临身,要与你分离了……官人须当保重身体,不可为妾伤怀。”……“天数已定,哀求无益” 注:白娘子被钵收后,交待小青避祸、叙报恩缘由以及经过等 |
对比 | 哀求贪生 | 为他人着想,有情有义 |
白娘子在《白》中展现的是巧言辩祸,面对强者(法海)时胆小怕事,面对弱者(许宣)却强言威胁的形象,而在《雷》中却是处处为许仙担心,有情有义,面对强者时不畏惧,面对弱者不欺凌的形象。这一形象在此后的白蛇传演变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生大的改变,人们对于白娘子的态度也自然不同于《白》文中的那个依然有些可怕的女妖了。
三、讨论:《白蛇传》人物与主题的变化关系
在以上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白蛇传在《白》文与《雷》文中人物形象发生了较大的改变,且两个人物形象中,白娘子的贤妻良母形象基本上已经在《雷》中确定下来,而许仙的形象也发生了改变。但白蛇传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法海在两部通俗小说中并不是如何的可恶,相反,他是一个对于许仙和白蛇而言都起到过帮助作用的赠与者/提供者,然而,我们在近现代的民间传说、戏曲、影视作品中,所看所听的却并不是这样的法海,如鲁迅先生曾在杂文中写下为众人熟知的这样一段话:“试到吴越的山间海滨,探听民意去,凡有田夫野志,蚕妇村氓,除了几个脑髓里有点贵恙的外,可有谁不为白娘娘抱不平,不怪法海多事的”[8][10],而且在民间故事中传讲的法海因私仇而报复白娘子、法海与小青斗法失败躲进蟹壳等小故事至少是在江浙一带广为流传的[9][11],可见人物形象的变化不独是发生在白娘子与许仙这对主人公及配偶身上,其他角色的功能也在发生改变,尤其以法海这一愈来愈重要的配角在角色功能上的改变至关重要。
无论是在《白》文还是在《雷》文中,法海都是以“赠与者/提供帮助者”的角色来承担叙事的功能的,从傅惜华先生所整理的《白蛇传集》来看,法海的这种角色功能一直延续到清末明初的许多宝卷中,他所代表的是佛法的救赎,诚如陈伯君所指出的:“而在清末以宝卷为代表的各种民间文学样式的白蛇传说里,竟大都有个倾向:白娘子放弃她自己曾强烈追求、努力争取实现的理想和愿望,屈服于她曾势不两立的对立势力,而去皈依佛法。”[10][12](P65)可见,法海形象的改变在白蛇传的发展过程中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我们在今天看到的包括田汉最有影响的京剧剧本《白蛇传》、当代剧作家何冀平的《新白娘子传奇》剧本小说等白蛇传的当代流变中,法海的角色功能都是阴挠白娘子与许仙的爱情,破坏他们的家庭,借佛法之名行报私仇之实。
笔者以为,人物角色功能的转变与白蛇传主题思想的改变有重要的关系,即人物角色各自的功能决定了白蛇传的主题思想,在人物角色的功能和行动圈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的情况下,主题思想不可能发生大的改变,而一旦角色的功能改变,则故事的主题也就发生了质的变化。
总的说来,白蛇传的历史演变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无论是人物还是主题,基本上都经过了三个阶段,如戴不凡先生早在1953年发表于《文艺报》中的研究文章中所指出的,白蛇传故事最早的思想内容和今天的不相同,“最早传说中的白蛇精,可能是一个凶狠的妖怪,那时故事的主题该是强调人妖不可共居。”后来逐渐演变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对立,最后成为“一个以反封建为主题的神话”,“通过追求幸福的妇女(白蛇)和封建势力(法海)的矛盾和斗争而表现出来”,[11][13](P74—77)今天我们很少再直接提出这是一个“反封建”的“阶级斗争”之类的故事,但是从孙正国博士的统计“自1926年以来,先后有邵醉翁导演的《白蛇传》等六个国家和地区拍摄电影、电视剧和舞台剧21部,其中,日本2部电影,新加坡1部电视剧,英国1部电影,台湾2部电影、l部电视剧,香港3部电影、l部电视剧1部舞台剧,内地7部电影和1部电视剧”[12][14]的种种现当代表现形态中,所强调和肯定的都是白娘子对于爱情的追求和她与许仙一起对抗以法海为代表的儒释道文化中所强调的理性与克制男女之间正常的情爱欲望等。至此,基本上可以对《白蛇传》的主题和人物形象的演变进行以下演变的分期:
分 期 | 人物形象 | 角色功能 | 主题 |
唐宋时期 | 白衣女子、青年男子 | 主人公、对手 | 蛇妖害人、色戒 |
明清通俗小说、戏曲、宝卷等[13][15] | 白娘子、许仙、法海等释道人物 | 主人公、主人公配偶、帮助者、对手 | 既肯定色戒,又肯定爱欲情感 |
现当代小说、戏曲及传说 | 白娘子、许仙、法海等释道人物 | 主人公、主人公配偶、帮助者、对手 | 爱情与理教的对抗 |
早期形态中白蛇精对于男人的残害至死,人类对白蛇精也是毫不留情的复仇与杀害,故而主人公与对手的关系十分确定,对立中主题鲜明地表明“蛇妖害人”的思想;而自明清时期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开始,白娘子的形象与许宣的形象开始有了个性,如白娘子固执地与许宣生活在一起,许宣也较明确地多次表示要与白娘子分开,在“主人公”与“主人公配偶”的功能中,“对头”和“帮助者”的功能也较为明确,基本上这两个人物的角色功能是一种对立的状态,人物分为两个阵营,构建了整个故事,但发展至清代,以《雷峰塔奇传》为代表,角色功能圈之间的交叉融和开始将人物的角色功能从绝对的对立状态解放出来,主人公与配偶之间有时会成为一种相助的关系,因而,在主题上就呈现出一种既肯定男子需要色戒的“理”,又肯定白娘子对于人间爱情和婚姻家庭追求中的爱欲情感的矛盾。
在现当代影视剧作、小说、传说等《白蛇传》的形态中,白娘子与许仙不但是“主人公”与“主人公配偶”的关系,而且还消融了此前过程中“对手”与“帮助者”各为其主的对立关系而成为了互相帮助与扶持的“爱情统一战线”,角色功能的变化与故事的主题变化是一致的,在这一时期的《白蛇传》传说中,白娘子对爱情执着、坚定,不畏艰难,有情有义,许仙虽然有些懦弱,但也能为爱而勇敢、坚强,只有法海的形象越来越走向反面。
诚如丁乃通先生所分析的:“如果没有共产主义革命的话,《白蛇传》只会是一个妇孺皆知的故事,偶然有几个不落俗套的文人加以润饰成为正经的文学……共产党获得政权之后,从这个故事的许多中国异文中,发现它隐喻或明确地反对旧中国的习俗与制度,于是试图将这故事改为用来鼓励妇女独立婚姻和自由。”[14][16]《白蛇传》在近现代的演变尽管不无政治隐喻的功能与作用,但与任何其他文学题材的演变一样,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有它的文化隐喻功能。
在以笔者所在高校近三年的大学生中进行的调查情况来看,《白蛇传》在他们的记忆中,影响最大的既不是一般的民间口头传说,也不是曾产生过巨大影响的田汉剧作《白蛇传》,而是孙正国博士所统计的数量繁多的影视剧作中的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新》剧拍摄于上世纪90年代初,2006年,中国大陆也着力拍摄了一部欲与之在影响上相抗衡的《白蛇传》,并在故事情节、人物关系上与《新》剧有了很大不同,然而在调查中,90%的学生表示更喜欢《新》剧,对2006年大陆版《白蛇传》却表示不认可、胡乱改编等。《新》剧作为一部集民间传说与历代小说、戏曲剧本之精华的综合体,剧作家改编比较大的便是对于许梦蛟及其爱情经历的改编,这些内容也是取自《雷峰塔奇传》、《白蛇后传》等清代通俗小说和弹词故事而成,但否定了清代的人妖对立,而是与主体故事一致地肯定了兔子精对许仕林的追求与奉献。由此,《白蛇传》的主题已经既非色戒,也非人妖对立,更非阶级对立或反宗教精神,而是对于爱情的无限张扬与肯定。不论这爱的主体是人是妖,是儒是道还是佛,只要是以爱的名义,一切都是正义的,而对爱的阻挠无论其理与义如何地正大光明,成佛成仙,也依然是不道德的。然而,爱从来也不是一个人的事,故而从角色的功能演变来看,如果主人公与配偶之间总是对立的,那么爱情便不可能得到更好的发展,主题也不可能发生改变。
[1][3] 罗永麟:《论<白蛇传>》。
[2][4] 顾希佳:《民间故事与俗文艺的互动:以白蛇传传说为例》,《白蛇传文化集粹》(论文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3][5] 李丽丹:《从色诱到殉情:冯梦龙对<白蛇传>的情节与主题思想发展的贡献》,《江西教育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
[4][6] 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5][7] 陈勤建:《新女性的雏形:论女娘娘在中国文学史叛逆女性中的地位》,《白蛇传文化集粹》(论文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6][8] 戴不凡:《试论<白蛇传>故事》,收于《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传说故事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
[7][9] [俄]普罗普著,贾放译:《故事形态学》,中华书局,2006年,第74-75页。
[8][10] 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
[9][11] 《白蛇传文化集粹》(异文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10][12] 陈伯君:《论宝卷<雷峰塔>的悲剧思想》,见《民间文艺集刊》(第六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
[11][13] 戴不凡:《试论<白蛇传>故事》,《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传说故事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
[12][14] 孙正国:《媒介形态与故事建构——以<白蛇传>为主要研究对象》,上海大学博士论文,2008年,P66。
[13][15] 以高国藩、陈伯君、陈勤建等学者为代表,指出清代的宝卷、剧本中既有反封建礼教、对自由幸福强烈追求,反道及佛教等,又有正义势力(白娘子)向对立势力(法海等)心悦诚服的妥协。这些矛盾的状况正说明了《白蛇传》在清代呈现出模糊的、不确定的状态,笔者在此均将其归入到白蛇传发展的第二阶段。
[14][16] [美]丁乃通著,黄永林、陈建宪译:《中西叙事语言不清这比较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版。
[15][1] 朱树人标点:《白蛇全传》,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版。
[16][2]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史,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